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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11月,停更了三年的李子柒宣告回归。她一口气发布了三则视频,在互联网上掀起了一阵热潮。就像过去多年所做的那样,李子柒在三则视频中,用自己不菲的动手能力,将奶奶的衣柜门髹漆翻新,用木头和竹子搭起了一个衣帽间,还披着一件绒花蜀锦裙,在湖边给粉丝们弹唱了一首歌。
李子柒后来说,这三年里她没有闲着,除了补觉和陪奶奶之外,她走访了20多个省市的100多位“非遗”传承人和文化工作者,作为一种新的尝试。“很多‘非遗’文化,像极了一个垂暮的老者,站在历史长河中不断回望,那(有)种无力感。所以它需要被很多人看见,需要被很多人关注。”李子柒说,今后将会把更多精力放在这一块。
为什么要在今天去回望“非遗”?除了物质的发展夯实了人们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外,我想,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,就是手工艺业在当下依然有着独特的魅力和价值。它往往取自然之材,依靠着匠人们的勤奋、耐心和
,用双手打磨出一件件兼具实用和美学价值的作品。这既是对古时的传承,也蕴含着一种返璞归真的实物体感和情感联结。这也是在一个短视频为王的时代,李子柒的视频如此受欢迎的深层次原因。
每一件手工艺品都是独一无二的,是不可复制的。这些世代相传的手工艺,承载了祖先的智慧,定义了
我们是谁。它也是手工艺者与使用者沟通的媒介。在人们高声谈论Chatgpt、人工智能、无人驾驶的今天,回望这些花时间和心思去编织、打磨的工艺品,让我们有文化认同和审美共鸣,也是可能越来越稀缺地透过物去看到人的情感体验。
在这一期封面中,我们探访了成都和苏州两地的代表性手工艺业,既有李子柒学漆的成都漆器厂,也有近几年随着新中式风格大火的宋锦,等等。这几年,一些手艺开始被李子柒这样的新锐力量看见,有了新的脉络和故事可以讲诉。但只有深入了解才知道,是老一辈手艺人多年来极为不易的沉淀和坚守,才换来了今天的这些故事。比如做漆,它最难的就是等待。从漆树刮下的生漆,还存留着大自然的桀骜不驯,任何温湿度的差异都会影响它的秉性。它的呈现也取决于反复的调试、无尽的打磨和窨干,“你要是骗它,它就会骗你”。为此,做漆的人只有去学会坚守和等待,把自己抛在社会流动的时间之外。
走进成都漆器厂的生产车间,很难不注意到尹利萍。11月26日这一天下午,她穿着一条围裙、戴着袖套,坐在一张办公桌前,被几位年轻人围在中心。桌上摆着一张上海某乐器厂定制的古筝,尹利萍要带着弟子们髹漆加工。图案是跟故宫联名的,由她亲自设计,她不停地用专业术语纠正某道工序的颜色细节。一种带着成都口音的厉声讨论,在安静的漆器生产现场回荡。
尹利萍今年70岁了,是成都漆器厂的设计总监,国家级“非遗”传承人。成都漆艺是2006年第一批国家级的“非遗”项目,她所在的成都漆器厂保留着批量生产能力。她后来告诉我,这个作品获奖了,但单品获奖不算什么,“得批量生产才行,不是一个,是一批。所以我催促他们要紧起来,哪怕不赚钱,也要把产品质量做好”yy易游体育。
漆艺是中国的传统工艺,中国是最早将漆运用于日常装饰的国家,在瓷器成为主流之前,它流行于宫廷和民间,无物不髹。所谓“髹”,即将大漆涂刷在各种胎骨制成的器物上。髹漆很是繁琐,一般要经过72道工序,漆工要先后把底灰、生漆、透明漆等涂抹在胎体,每完成一道都要经过无尽打磨,等待干透。上底灰后要磨,色漆也要磨,透明漆也要磨,有干磨,也有水磨。如此产出漆器是一种多层打磨的结果,耗时少则数月,长则1~2年,成品温润光洁、内敛而不失艳丽。这也是漆器之美所在。
漆器制作天然就是一种反批量的工艺,仿佛停滞在时间之外。整个成都漆器厂的节奏也是这样。它地理位置极好,坐落在青羊区蜀华街,一街之隔便是宽窄巷子。与后者熙攘的闹市不同,漆器厂是冷清安静的,颇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味道。一对双开的铁门镶嵌在狭窄的街道中,厂房是半开放的围合状,像是一个老旧的学校。这栋厂房刚刚翻修过,但楼梯和地面都没贴地砖,也没有天花板,只有一层蒙上了灰尘的浅蓝色玻璃,让阳光能穿透阻隔,直接洒在厂内。天然的日光下,中庭高挂着一个红色的“成都漆器”招牌也被照得明亮。
2022年,在互联网红透了半边天的李子柒走进了这座厂房。她找到尹利萍,说想要学习漆艺。尹利萍花了好几天教,李子柒学得很快,回去自制时也不断跟她电话请教。尹利萍那时候对李子柒并不了解,没想到她会完成全套制漆流程,完成度还相当好——2024年11月12日,停更3年的李子柒突然复出,第一则视频就是以制漆为主题。她在十几分钟的视频里展现了反复的髹漆和装饰工艺,给奶奶做了一副雕漆隐花的衣柜漆器。仅仅1小时,微博观看量达到1000万,5小时冲破了1亿。
这是一波罕见的网络流量,打破了成都漆器厂宁静舒缓的日常。“产品这几天都快卖得差不多了。”尹利萍说。视频火了后,订单多了,来参观的人也多了,但他们还没有足够人手去紧急捋顺这些工作,她正在琢磨怎么把库里现存的一些产品加工好。一款雕刻着银杏树和熊猫的装饰盘子是卖得最好的产品之一,售价2000多元,刚上架就卖光了。“这一批盘子是6月份下单做的,做了4~5个月,当时只订了12个。我们也没想到我们后面这么快就火了。”一位运营人员说。
李子柒来此学漆,是因为名字里有“柒”(漆)字,也因她的家乡四川绵阳是漆树的主产地。生漆产于漆树,也称大漆,一棵漆树终其生命大概也只能产出10公斤生漆,主要在四川秦巴山区温暖湿润的气候下生长,具有极好的防腐与黏合作用,这是漆器“无物不髹”的基础。代价也是不可避免的。生漆里含有一种叫漆酚的物质,让几乎每一个触碰到的人都会过敏,漆器厂称之为“咬人”。李子柒一度严重过敏,自述割漆回家后“脸就肿成电视机”,身上全是大红肿包,痒得睡不着,不得不去医院打了抗敏针。
她后面的学漆之路也不太顺利。漆器最耐性子的是等待,从漆树上刮下来的生漆,还存留着大自然桀骜不驯的秉性,能呈现出什么效果,温度、湿度都有影响,非常难以控制。在反复打磨后,李子柒想给旧衣柜门雕一条龙,漆层刻出来了,要填金箔进去,这个步骤讲究时机和温湿度,刷上的透明漆也要够好。她第一次做完后,效果不是很好,忍不住大哭一场,给尹利萍打电话问怎么办。“我当时都觉得可以了,但她不满意。”尹利萍说。李子柒最后决定完全重来,推倒此前几个月来的所有前序步骤。这让尹利萍有些吃惊,她平时不刷网络视频,原以为李子柒这个姑娘只是来“小打小闹”的,“但她显然对自己是有要求的”。
而一个让我意外的景象是,成都漆器厂里,与李子柒同龄的年轻人竟然很多,与想象中的老手艺厂全然不同。车间里十几个人,都是“80后”“90后”,甚至还有1~2位“00后”。他们都在工作日的下午耐心地描摹、涂刷和打磨,采访聊天只有见缝插针。
张晓波是“80后”,尹利萍的弟子。她2006年入厂后被漆器之美所吸引,一度拿着几百元的工资,把自己的老公也招募了进来。张晓波负责装饰,这个工种需要极大耐心,髹漆的每一层都要自然窨干透彻,才能进入下一道工序。她是急性子,有一次髹饰一个漆盘,头漆放了好几天还有一个小块没有干透,心急的她直接就上了二、三层漆,结果打磨时出现了斑驳。“漆器三分髹、七分磨,你要是骗它,它就会骗你。”师傅尹利萍对她说。张晓波将这句话列为座右铭,做漆再也不敢急了。
还有一位“90后”李小龙。他擅长雕漆,整个下午都在雕一个漆盘里直径不到3厘米的小部位,台面上摆满了数十种刻刀。李小龙2010年起在北京学雕漆,光是学制工具就用了3个月。这个工种成品周期漫长,如今漆器厂有一件雕漆的镇馆之宝,就是他花了整整3年才做完的。
“现在的年轻人很多,不像我们这一辈人之后是有断代的。”尹利萍对此感到欣慰,“现在可能是成都漆艺最好的时候。”
成都漆器厂成立于1954年,今年刚好是70周年。这栋隐匿于闹市的老厂房,过去一年经历了一场翻修,团队刚刚搬过来不到一周,生产车间还留在外面。一方面,这是为70周岁生日做准备;另一方面,也是原厂房到了一栋建筑的使用寿命,需要加固。而这座工厂和厂房的建设,是早年间一次重大考古发现的结果。
漆器在成都有3000多年历史,在汉唐时期达到顶峰。1972年,马王堆汉墓在湖南长沙发掘,超过上百件来自汉代成都的漆器出土。这些漆器用途不一,从食器、酒器到屏风和乐器。它们朱地黑彩,镶金嵌银,历经千年埋葬却依旧光泽温润,保存良好。这次发掘轰动海内外。1973年,轻工业部决定恢复成都漆器生产,易址重建“文革”期间被中断的成都漆器厂,大量招收新学员,试图让这个手艺得到保护和传承。
那时候的漆器厂隶属于成都工艺美术公司,这是当时成都市的出口创汇大户。1975年,18岁的尹利萍报考这家国营公司谋求一份工作。她自小学习绘画,热爱美术,考得成绩不错,却被分到了漆器厂。“那时候这个厂房快修好了,但我当时很失落,觉得是不是就跟绘画无缘了。”尹利萍说,是漆器之美让她留了下来。刚到厂的一天,她参观了厂里的库房,一下就被漆器吸引。一件彰髹捧盒的圆形盒子让她印象深刻,蓝底绿漆,深邃如海,又不失耀眼光泽。尹利萍觉得,这简直太美了。她决定留下来。
同一批进厂的学徒有100多个,尹利萍被分到了装饰车间。老一辈的师傅们寡言少语,并未叮嘱太多。第一天,她就严重过敏,全身红肿,还长了很多水泡,“身上像是穿了一件迷彩服一样”,脸部肿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。那时候她痛苦万分,差一点就不想做了。这一过敏就是50年——2024年夏天,尹利萍以70岁高龄去川西采生漆,大腿在漆树上一碰,立马就红肿了起来。
成都漆艺的特色是“三雕一刻”,即雕银丝光、雕花填彩yy易游体育、雕漆隐花和拉刀针刻四种技法。其共同特点是运刀为笔,在漆面或镶嵌的锡片精雕细刻,形成漆器上的独特纹饰,在透明漆面的保护下折射出不同的内敛光泽。这能发挥尹利萍的美术天赋。过了过敏这一关后,她很快上手,花三年学习“三雕一刻”等装饰技艺,又去学了漆工。成长的过程中,她结识了厂里一位叫李杨平的好姐妹,两人爱好相投,经常相约周末一起采风写生。
那是记忆中漆器厂最好的年代。中国打开国门后,漆器成了对外经贸交流的一张名片,成了换取外汇的主要产品之一。成都漆器厂坐拥200~300人,热闹非凡,年轻人加班加点,赶制通过广交会下来的外贸订单,“开不得国际玩笑啊,必须要按时交货的”。他们生产的杯盘碗盏出口日本和东欧,一套川菜攒盒能卖到两三百元,也经常有一车车外国游客前来参观。20世纪80年代后期,尹利萍被派往四川美术学院、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进修,进一步了解到这门手艺的美丽与渊源。
转折点出现在90年代,市场经济制度建立后,漆器厂变得像那个年代的多数国营厂一样,难以适应变化,国家也不再需要工艺品去换外汇,福州、北京等地的漆器厂在这期间纷纷破产改制。这个过程中,成都漆器厂的命运更为波折——转型求存之际,因一次决策失误,地理位置优越的老厂房被扯进了一件“腾笼换鸟”的土地纠纷,薄薄的家底被盗卖,就此陷入了长时间停产。
那时候,尹利萍年过四十,有养家糊口的压力。漆器厂停产后,员工们各谋出路,有的老员工自立门户去外面开工作室,她觉得自己没有经商天赋,就一边给少年宫上课,一边给一家装饰公司做设计,一个月能领1500多元薪水,是漆器厂的好几倍。她白天上班,晚上回家就钻研漆器。“那时候很自由,现在想想我最好的作品也是那时候做的。”尹利萍说。
因为美术功底好,她的作品受到很多客户青睐。装饰公司的老板提了好几次,说要跟她签合同,她都拒绝了。“我的组织关系还在漆器厂,如果哪一天厂子复产了,我肯定是要回去的。”尹利萍对老板说,“我就是放不下漆器。”1999年,历经五年的漫长诉讼后,成都漆器厂终于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老厂房,好姐妹李杨平担起了厂长,召集老员工回厂。尽管工资开得不高,尹利萍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去。
停摆五年后,这栋老厂房已是破烂不堪,地面上、仓库里堆满了废料垃圾,又烂又脏,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。尹利萍回厂的消息惊动了装饰公司老板。她非常生气,怒气冲冲地赶来找尹利萍,看到了老厂这破烂的一幕,觉得简直不可思议。
“啥?”老板听后不敢相信,“我真的想不通啊,想不通。你就是太看重漆器了。”两人聊到最后,老板备受感动。她让尹利萍挑了一批库存里的上等漆器,自掏腰包全部买了下来,成了老厂复产后的第一位客户。
这位老板走后,尹利萍和十几位老同事全身心投入到厂子的重建中,光是做清洁就做了一个多月。而那名义上650元/月的工资,她从1999年一直拿到了2014年。
2012年,春节刚过,湖南人王岳峰第一次走进了成都漆器厂。他很是惊讶,成都闹市中心竟还有如此隐匿破败的厂房,到处堆满杂物,地上坑坑洼洼,掉落着瓷砖碎片。“像是一个时间被冻住的厂子。”王岳峰当时是四川一家民营集团的人力资源总监,陪老板来参观漆器厂。老板是本地人,早年曾在成都看过一次对外的工艺美术展,对漆器之美念念不忘,发家后有了兼并漆器厂的想法,此行就是来考察可行性的。
王岳峰理工科出身,热爱文艺,也做过不少管理咨询,平日要帮集团看很多项目,涉及矿产勘探、保税仓等等。他来自长沙,有家人就在湖南博物院工作yy易游体育,小时候就时常出入在马王堆出土的文物前,却是第一次如此深入地了解成都漆器。在他这样一个企业管理者的眼里,尹利萍等十几位师傅干了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:2012年,竟然还有这样一波人拿着远低于平均工资标准的薪水,把厂子坚持十几年之久,“放现在可能告一个准一个”。王岳峰当时问他们,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?“就这么一天天熬过来。”尹利萍说。
这是因为,过去火热的漆器厂养活了数百人,这些老员工退休后的医保仍要这个尚存的国营老厂去负担。几乎每个月,他们赚来的、不多的钱,都要去缴纳几百号退休职工的医药费,以及厂子的水电费。王岳峰进厂后看到,经常会有水电厂打电话来,让他们把前几个月的费用补上,不然真就要拉闸了,也不时有退休员工追问他们医药费怎么报不了,“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每个月几百块的工资从哪里来”。每到此时,一位分管销售的大姐就会拿起电话,小心翼翼地打给相熟的企业老板,询问对方最近还有没有预算,要不来这儿买几万块钱货?漆器厂没有常态的订单,来自企业和政府的零星采购,是当时他们不多的依仗。
“用金饭碗去讨饭吃”,是尹利萍当时的自嘲。2006年,成都漆艺成为第一批国家“非遗”。这是尹利萍牵头去申报下来的珍贵名号,她咨询了当年打官司时的律师,跟同事仔细研究了成都漆艺的特色、历史和文化价值,申报材料日后成了四川省的一个范本。“如果没有‘非遗’,厂子肯定早就垮了,因为那几年完全看不到希望。”尹利萍说,这650元有时候只能发300~500元,也经常拿不到钱,她是全靠家人支持才能坚持。2006年后,厂子至少有了一些资金支持和关注曝光,能开始招一些人进来。
不过更多的时候,他们还是无人问津,举步维艰。尽管匠人的坚守情怀很是动人,但从现代企业管理的角度看,当时的漆器厂存在不少问题。由于订单少,厂里经常见不到人,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销售、市场和品牌——生产计划员还兼职着库管和出纳。“像是停滞在了80年代初期的管理水平。”王岳峰说,产品也停留在传统的出口创汇的结构里,比如当时厂里制作最多的是一种刻着芙蓉花的摆盘,这种盘子西方人喜欢,中国老百姓却很少购买。看到这些非常传统的产品,王岳峰有时甚至会想,如果没有90年代那一场官司,这个厂子是否会在当年就倒掉了?是否是冰冻的时间,让他们幸存了下来?
出于综合考虑,集团决定兼并这一项目,做民营化改制。王岳峰觉得,这个项目难而有趣,主动投了很多精力,逐渐成了主要负责人,“集团的事情我就慢慢推掉了”。他花了三天时间,看了500页的漆器资料,整理了一份中远期工作规划,包括改制后要做的十大任务,涉及人才招聘培训、管理制度建设、产品和市场定位调整,等等。
2014年,漆器厂改制成功,正式变为一家民营企业。王岳峰出任厂长,尹利萍等老员工在退休之年被返聘,待遇终于提升。为了寻求在市场上的生存之道,这时候得王岳峰和尹利萍选择去日本考察学习。漆艺虽然发源于中国,但在历经了瓷器替代和几次断代后,这门技艺的发展已然不如邻国日本。后者受到中国影响习得漆艺,后来居上成了漆器大国,以至于西方人描绘东方漆艺时,会以“japanning”来指代。
王岳峰回忆,在日本,他们深受震动,“什么都一样,但什么都不一样”。两人在日本7天跑了3个城市的20多个点位,看了漆器的全产业链,发现日本的工艺跟中国基本相同,没有看不懂的地方,“那种现场的脏乱差状态,你甚至都会觉得熟悉”。很多时候翻译还没到场,他与尹利萍就跟对方师傅能比画上了,翻译来后只需追问一些细节即可。
不一样的在于,日本的漆器近乎无处不在,生活中随处可见,也表现得更当代和实用。机场候机厅的装饰面是漆器,酒店的茶几和水杯也是漆器,吃饭时的餐具也是。产品既有针对欧美的外销风格,也有本土的时尚风格,商品和价格信息非常透明。同一商品在机场和在工厂的售价是一样的,还会标明工艺及生漆产地等。
王岳峰说,他们回到成都后,反而感觉更安心了——因为觉得差距是全方面的,也是历史长久断代和演化的结果,这一辈人不可能在短期内赶上。但好处是,他们大概知道方向在哪儿了。“既然一时半会儿还追不上,那就老老实实开始干吧。”他说,“假设差距是50年,那么如果有些事情我们现在不做,50年后还会是这个差距。我们必须把50年前该做的事情做了,从最基础的事情开始。”
尹利萍如今一周工作四天,退休返聘后的她把日程排得满当。作为李子柒学漆的师傅,她最近在监制和设计产品之余,要频繁面对到访的媒体和重要访客,接受国家级传承人口述史项目的录制。就像她手上的画笔和刻刀一样,70岁的她应对自如,能在直播间大方露面,用普通话一一介绍产品和自己的徒弟。“我现在是完全配合,他们叫什么我就干什么,不管是什么抛头露面。”尹利萍说,这些都是为了增加漆器的知晓度。
漆器厂改制后不久,王岳峰就做了一次市场调查,发现知道成都漆器的人很少,哪怕是在本地,“没有人嫌它贵、嫌它不漂亮,就是不知道。”这是漆器厂改制后的首要任务。瓷器统治中国后,漆器像是被冻住了一样,远离大众太久,社会了解甚少。王岳峰和尹利萍要做的,就是让漆器重新流动到市场中去,去提高社会大众的认知度。
不过困难在于,改制后的他们要自负盈亏,集团不会再大幅投钱。王岳峰就想到把自己推出去,“去影响那些有能力影响他人的人”。2014年底,他途经川剧院,被一个本地公益组织年会海报吸引。王岳峰觉得公益机构里的人口结构很综合,就一直等到活动结束。他去捐了钱,留下了联系方式和信息,成为这家机构的公益伙伴。不到一周,对方就打来电话,说有一场组织内的伙伴互访活动,第一站就想选在成都漆器厂——原因是很多本地伙伴都在好奇,这个厂子到底是做什么的。
那场互访活动最后来了20多人,很多人惊讶于成都漆器的存在,有人还当场买了一个漆盘。这是漆器厂成立60年来第一次对公众打开大门。王岳峰由此看到了推广的能量,开始频繁地把自己推出去,以“王厂长”的绰号去触达大学生、媒体和各种公益机构。第二年,漆器厂做了16次开放日,效果很不错,很多人在参观时提出想上手试试。他决定进一步开放,在厂里搞对社会公众的DIY试验项目,让漆器厂成为一个体验型的活态博物馆。
这个放在全国漆器厂也算是一个创新的想法,遭到了一些老师傅的反对。有人抱怨,“我学了一辈子都不敢说学精了,怎么可能让一个人一两个小时就做出一个漆器来?”王岳峰觉得,漆器只有重新融入社会大势,去摘掉“非遗”的帽子,去进入民间的生活,才能有活路。他最后想了一种最简单的DIY形式,用木胎做书签,再刻上代表成都的芙蓉和熊猫。这种工艺相对纯熟,产品也能收藏。2015年底,漆器厂启动做DIY研学活动。很快,大学生来了、同行来了,DIY产品也从书签拓展到了挂件和银饰,花上几百元就能体验到。
市场化的企业也慕名而来。2016年,宝马中国迎来文化之旅十周年,成都漆器厂为他们交付了一场有40家媒体参加的精彩活动,二者在此后深度合作,研制给VIP客户的礼品。本地企业水井坊也找来了,双方推出联名酒杯、邀请国际设计师进驻、开设专属DIY研学班。“到后面就没有我们拿不下来的策划。”王岳峰记得,拿下水井坊的首批订单后,很多师傅都很兴奋,说厂子好久都没有这样大生产了,“水井坊最少的一个订单,都够我们忙活大半年。”正是有了这种种的尝试,漆器厂才被李子柒团队看到。
整个过程中,传统手艺人和现代经理人,处在一种不断的碰撞磨合中。有了知名度和订单后,厂子就要去降低门槛、扩大生产,但最开始连标准图纸都没有。老一辈的设计师画出图样之后就交给制作师傅,靠的是双方多年的默契。王岳峰只好好言相劝,劝他们去多做一些注释,形成一定的标准和流程。如今漆器厂的设计图纸,都有了一个从手绘到数字化的转型。比如现在尹利萍的设计稿,都是她手绘完成后,再交给年轻设计师去帮她数字化和标准化。
最大的困难在于如何招募到年轻人。改制后,漆器厂招贤纳新,王岳峰一点一滴地从集团拼凑人头的工资额度,但前几年效果并不好。“比如销售,懂漆器销售的人太少,也没有一个标准的价格体系。”再比如,他托朋友推荐设计师时,只提了两个要求:要有爱好、家庭条件要宽裕,“以前是穷文富武,现在完全颠倒过来了”。
这些年轻人会关心待遇、上升路径和职业规划,最开始每隔两年就要换一波人。设计、制作的人来了又走,这些都成了没有结果的沉没成本,“这个行业,人是最大的投入。对人力资源投入的占比很高,可能有85%”。这种情况持续到两三年后,才渐渐稳定下来。进入2018年后,漆器厂开始盈利。
如今还在漆器厂里,留下的人大多是热爱漆器的,“80后”“90后”占了多数,有6位已经是区级“非遗”传承人。他们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。这也是尹利萍眼里漆器厂改制后最大的变化和欣慰,“梯队慢慢出来了,我们这一辈人以后就可以安心做些辅助工作”。
2018年后,漆器厂换了新的大股东,也经历了三年疫情,靠着此前几年修炼的内功才熬了过来,王岳峰也在此后离了职。但李子柒的视频把漆器厂带火之后,还是有很多朋友跟他发微信说,要接住这“泼天的富贵”。“我觉得接不住,漆器这种长久的工艺就注定了,它接不住这种巨大的流量。”王岳峰说。
新股东在尽力想办法,去打破这时间上的桎梏。他们翻修了老厂房,也委任了新的经理人,显示出对这门古老技艺的重视。新任负责人汤维告诉我,他们将在漆器厂70周年的时候推出相关IP,增加跨界联名。现有的设计团队也会扩大,以便将漆器以一种更现代的、yy易游体育更时尚的方式去融合大众生活。“生产成本肯定也要降下来,产量要提高,以后家里用的碗筷、喝咖啡的马克杯,以及来成都游玩时买的伴手礼,都可以是漆器。”汤维说。